因为研究课题的关系,看到周吉荣的版画作品《海市蜃楼系列》,马上想到古元先生的一幅早期木刻《北京的早晨》(发表于《美术》杂志1954年4月号)。虽然相隔近半个世纪,但是对于城市的表现,却构成了同为中央美院版画系版画家共同关注的主题。古元先生的作品,一向以质朴的乡村生活与抒情的田野景色见长,《北京的早晨》却是一幅难得的城市素描,在这里,我们看到了新中国的首都宁静的早晨。画家选取了50年代初期的天安门,长安街上,运输木料的马车已经进城(50年代北京到处兴建办公楼与住宅),远处的脚手架是正在扩建的北京饭店。近景处是正在行驶的汽车,画面右侧的有轨电车仍在运行,高耸的电线杆表明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进入一个工业化的时代。古元以平静的白描手法表达了对新中国的城市发展的喜悦心情,这里的一切,无论理想与现实,都是清晰而明确的。
但是在半个世纪后的周吉荣的作品《海市蜃楼》中,我所看到的城市景象却是含蓄而复杂的,在这个城市的傍晚,暮色中的一切都是朦胧的。画家的创作动因,来源于他的生活经历与视觉经验,当他驱车驶过长安街时,眼前的一切,使他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深不可测。他在暮色中的街道缓缓前行,如同驶向不知终点的远方,远方在这里既充满色彩又不甚清晰,远方是明亮的甚至不乏辉煌的,但脚下却逐渐模糊深暗而难以辨认。在周吉荣的作品中,天空与自然是稳定的、宁静的,保持了色彩的和谐与秩序,而城市中的街道是流动的、时隐时现的,只有在天地之间那暮色中初绽的华灯,依稀成为确定方位的路标,为画中的一派苍茫增添了若干清晰的意象。这确实是一种独特的城市经验,它使我想到茅盾的小说《子夜》,正是在街道这一深邃的公共空间中,那些从不同地区来到城市的人获得了他们最初的城市体验。在这里,街道成为河流、成为梦想、成为确立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以及由近及远的人生距离的场所。事实上,正是在最为动荡不居的街道上,最能将人的视线引向远方,最能引发人们关于城市的思索。有关自身的位置与身份的思考,成为城市中的居民特别是外来移民的日常经验,不仅是视觉的,也是心理的。正如本雅明所说:“一个城市变得越离奇古怪,对人的本性的认识就要越加深刻,才能在其中生存下去。”
我注意到周吉荣在版画创作中对于版画语言与形式的试验与突破,他所采用的布基丝网印刷,他所喜用的中国画式的条幅构图,还有油画般的凝重色彩,都使得他越过了早期对北京胡同与四合院那种平静的叙述,而转向一种不无感怀的诗意抒情。但这种抒情显然是凝重的,是关注远方的,如同法国作家雨果对于人群的深思——“在孤零零的悬崖上,流放者眺望远方那些伟大而充满命运感的国度。……他将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融合在深广的往事之中”。很显然,画家没有对自然景观亦步亦趋,他对城市的体验带有自然的震惊与痛心的痕迹。这使得他视野中的海市蜃楼,少了许多轻灵与梦幻的色彩,而在人生的体验中获取了无言的感悟。周吉荣的创作延伸了现实主义版画的光荣,但与前辈相比,赋予了它更多新世纪的思考,他以自己对于城市肖像的独特描绘,提示了一个艺术家在这个时代的角色,那就是作为城市的沉思者与远眺者,正如波德莱尔所说:“画家,真正的画家将比任何人都更能够从现时生活中把握住史诗性的场面,并用线条和色彩教会我们理解我们自己。”